我危坐于未央宫深处，屋中烛光摇曳不定，如同我此刻心计，扭捏于明暗之间。殿外是征和二年的严冬，风裹带着雪粒，像多数冰冷的手指叩打着窗棂，发出幽咽呜鸣之声。案上那卷告急晓谕，笔迹犹如火焰灼烧我的眼睛——河南、山东饥馑，流民如潮流般涌动；而轮台屯田之议，又使国库几近零落。我望着铜镜中那张衰老的脸庞，皮肤粗犷如枯叶，眼神沾污似蒙尘的铜镜，惟一鬓角几缕白首倔强地刺向空中，仿佛无声明示着那些无法被岁月消弭的倔强与不甘。 “你，还认得我吗？”镜中蓦地泛起震动，另一个年青些的“我”竟了了流深切来，眉眼间满是昔年锐气，竟启齿提问。 我心头惊颤，却奋勉督察着帝王威仪：“何方精怪，敢扰朕清闲？”

“精怪？”镜中后生嘴角噙着轻篾笑意，“我乃刘彻，是你昔日见义勇为、伟貌飒爽的魂魄！你可知此刻镜中照射的，恰是畴前阿谁曾立誓‘寇可为，我复亦为；寇可往，我复亦往’的帝王！” 我猛地起身，袍袖带倒结案上玉镇，冲破声逆耳。胸中一股浊气直冲咽喉：“你竟敢责难朕？若无朕挥剑北击，哪来当天邦畿安祥？若无朕赶走匈奴，何来子孙后世之太平？”

镜中东说念主绝不回绝，情绪渐冷：“太平？你且睁眼望望！那万里边塞，是用若干将士的尸骨堆砌？你只难忘卫青、霍去病封狼居胥的荣光，可曾听见那些埋骨黄沙的士卒夜夜悲泣？你又可曾难忘——子夫与据儿？” “住口！”那两枚深藏心底的姓名被遽然翻出，猝不足防如同芒刃刺入胸口。我蹒跚一步，手撑在冰冷的铜镜之上。卫子夫讲理的眼神，刘据那尚存稚气的面容，一经水灵的性命，竟被卷入我亲手烽火的巫蛊炎火中化为灰烬——那一刻，我听见我方内心某种东西也随之冲破的声响，了了无比。镜面之下，仿佛有温热的液体渐渐渗出，如抽咽周折而下，滚热地灼烧着我的指尖。

那镜中后生声息一会儿低千里下来，一字一板如重锤砸落：“你蹧跶品的，何啻是黄金与性命？更是万民对你的生机！你昔日洪志万丈，誓要建立一个刚劲帝国。可如今呢？国势如这风前残烛，匹夫倒悬于水火——陛下，这即是你念念要的‘盛世’吗？”他眼神如炬，穿透镜面直刺我心：“你，可曾信得过无愧于这身龙袍，无愧于天地黎民？” “愧……”这个字遏制地从我唇齿间挤出，仿佛有千斤之重。若干年来，它被深锁于“策无遗算”的冠冕之下，险些被淡忘。镜中幻影倏忽祛除，只留住我独自强于空旷大殿，四周寥寂无声，惟一烛火在壁上投下庞大而摇晃的影子，似多数无声的诘问。我渐渐漫步，指尖拂过冰冷的殿柱，仿佛抚过岁月嶙峋的脊骨。那些征伐、那些宫殿、那些劳役……多数样貌在目前交叠流露：有士卒在风雪中僵毙，有农东说念主在龟裂田埂上哀泣，有季子伏在饿殍身上号泣……它们汇成澎湃的潮流，终于冲垮了心中临了一皆防卫。我的双膝千里重地落在地砖上，发出一声闷响，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，渗透砖缝——这冰凉的大地，不知承受过若干难民黯然的膜拜。蓝本帝王之泪，亦与黎民咸涩接洽。

“取……简牍文字来！”我声息沙哑地号令内侍，内心却如雪崩后初霁的山谷，尘埃落定，一派前所未有的知道。 竹简铺开，墨香饱和。我提笔悬腕，久久未落。那“朕”字之后，是紧接“德薄”如故“不解”？笔锋在简牍上方微微惊怖。终于，我深吸连气儿，笔尖落下，墨迹如刀刻般凝重：“朕即位以来，所为狂悖，使天地愁苦，不成追悔。自今事有伤害匹夫，花费天地者，悉罢之！” 当临了一个字坚苦落成，我仿佛卸下了包袱半生的无形镣铐。殿外呼啸的风雪不知何时悄然停歇。我推窗望去，晨光正坚苦地戳破镇静云层，洒在未央宫冰冷的琉璃瓦上，也照亮了宫门外覆雪的御说念。宫门徐徐开启，迷糊传来长安贩子复苏的声响，仿佛大地深处传来幽微的搏动。那位鬓发皆白的老阉东说念主躬身接过诏书时，我看见他端捧诏书的手在微微惊怖；而他低落的眼帘下，沾污眼中竟悄然滚下少量微光，落入砚台，在墨池里无声漾开一圈震动。

我沉默凝望着这局势，心中一派晴明。蓝本罪己并非绝顶九游体育官网登录入口，而是一次坚苦的回身——帝王之高冠，岂能讳饰黎民之重？惟一低头认过，方知肩头所负乃是天地活生生的性命与冷暖。此刻我仿佛听见，在这片承载过太多离乱呻吟的地皮深处，似乎正萌动着某种幽微而顽强的声响。 那声息，比任何凯歌都更接近太平。